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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的“河”
——评马举小说《趟不过的马家河》
文/秦源
马举的这篇小说选择了以“趟不过的马家河”为题,实则全文却并没有几笔是在真正详述这条北方的河流。那么他又为什么要给这则黄土地上可能已经以无数类同形式上演了千百次的乡土人生故事冠上一个这么象征意味十足的题名呢?
在文章的最后一段,他似乎是给出了答案:“女人如河,我四奶、焕如、海桃,不就是盘在我二大爷心头的三条河?他一辈子没有绕过去。在这三条河的牵绊下,他又何尝趟出过马家河半步?”——女人如河,是缠绕了主人公一辈子都没有跨过去的坎。
但只要我们稍加思索,便能够读出这略有些仓促的结论同之前全文那娓娓绵长的叙事之间的龃龉。在这道“河”的背后所蕴藏着的,显然不仅也不会只是“女人如河”这一句简单的命题。那么这条横亘了主人公一生甘苦的“河”,其究竟意指和象征了什么?也许这需要我们再次回到文章中去找寻答案。
1、现实的引力
从公社制到家庭联产承包再到进城大潮,马家河外的中国正日新月异地飞速发展着。而作为中国最广大乡土中渺然一隅的马家河,却上演着一段独属于黄土地的最无名的悲欢。
马二娃一生的痛苦都没有代价。在他生命之中纠结着的,是乡土世界里最典范的残忍与温情——用他一生的时光所串联起来的事件中,有丧父后被迫离开校园的苦楚,有被传统婚姻观所打散的爱情,有被母亲嫂嫂联手“算计”后稀里糊涂熬过的半生,还有不知是孰因孰果的嫂嫂与秀儿的惨死和素来疼爱的侄儿的冷眼,但他却也经历过嫂嫂焕如的体贴,对弃儿秀儿的不舍与照料,邻里之间“蹭奶”养大秀儿的帮扶,晚年同海桃夫妇三人所构成的经典《春桃》式家庭以及临终前本家侄儿也即是叙述者如儿子般的关怀体恤和这一系列事件中所展现出来的浓浓的民间仁义。乡村社会所能赋予一个人的喜乐与苦痛,全部含混集结于主人公那并不算太长的一生中,倘若他的人生能够稍稍置换上一处时代或是地域,结局兴许就会是另一番样貌,但黄土地上生长出的现实的引力最终还是汇成了一条阔大的河流,拉扯着他被迫从“土窝窝里飞出金凤凰”的美梦云端跌坠,而后终生陷落于此岸的残酷泥沼之中,动弹不得。
2、“女人如河”?
在故事的收束处,作者似乎是将那条主人公一生都无法趟过去的河归源在了小说的女性人物身上,就像四奶临死前的那句忏悔:“二娃,妈把你害了!”仿佛只要话至此处,马二娃一生的苦难就都有了交代。但通篇阅读下来,我们就能够发现,这些女性们,不管她是泼辣乖戾的四奶、焕如还是温顺隐忍的乌玉音,亦或是率真爽利的海桃子,也都不过是在此岸泥沼中挣扎着求生的一个或一群。
就拿对主人公人生造成最大影响的四奶和焕如来说。只因一句“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的俗语,四奶便背上了“克夫”的莫须有罪名,而也正因了这罪名,所有的苦难便似乎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对她的一种惩罚,她没有资格也无处去抱怨和申诉。她所有为人称道或诟病的霸道和强干,也不过是在先后丧夫又失子的凄惨生活里磨炼出的一层保护壳,回想刚刚嫁入马家河的她,不也曾骄傲地坐在丈夫的马背上小儿女情态地荡着脚?那时的她也一定有过许许多多的对未来生活的美好设想,却最终一一在生活的重锤之下化为了黄纸与灶柴的余烬。而焕如虽然也学着婆婆的乖戾泼辣,在秀儿初来家里时百般刁难,但她也只是一个在灰败生活中渴求一点火光的普通人罢了,不争气的丈夫富栓最终一去不复返,在她这一生仿佛是“嫁给了这个大脚板婆婆”的孤独生命里,小叔的那一句“看浸着的”的简单关怀,竟能够一下子就成为她重燃生活希望的星火,甚至是甘愿孤注一掷以求得的余生支柱。而她们联手给主人公所设下的“圈套”,也无异于是人身陷炼狱中时抓住蛛丝也要向上爬的那种求生本能,不值得也不应该去过分诟病。
“娘儿俩,两个寡妇,一个守死寡,一个守活寡,一厢一个”,文中的这句大白话,道尽了这两个女人一生的苦楚。她们仿佛是张爱玲笔下那些“蹦蹦花旦”似的“不彻底”的都市女性们,那在黄土大地上的精神姐妹,她们所拥有的只是“对于物质生活的单纯的爱”,“而这物质生活却需要随时下死劲去抓住”,她们也是“狡猾的求生存者”,带着一点王德威先生用以形容张爱玲的“犬儒的自得”。所以那现实的引力不仅仅拉扯着主人公马二娃,也拉扯着这些女人们,并将她们逐渐异化成了黄土地上枯槁的“曹七巧”。最终,时代用一把“金锁”套牢了马二娃,也套紧了她们的一生。
3、结语
所以,在故事内外之间,始终趟不过那道“河”的,又岂只马二娃一人?“对于那些出生在农村,成年后才离开乡村,定居城市的作家而言,无法消除的乡村经验和难以斩断的情感牵绊,往往成为终其一生的文字纠缠。这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文学资源。”因而在主人公“二大爷”的这段个人史的背后,所缠绕纠葛着的是发生在变动时代下,中国北方乡村每个角落里的真实故事。黄土大地上那条“趟不过的河”,成为了一种时代的症候,烙印在每个仍停泊在乡村或是业已走出乡村的人心上,我们终究趟不过,也绕不开。千年厚积的黄土地,早已将于其上生长着的所有观念、信仰和传统连带着混浊的黄河水,一同注入到了它那子子孙孙的血液之中。而也正因如此,在文章的最后,早已是“城里人”的叙述者才会选择用那句不论是语言还是思想内容上都洋溢着浓浓乡土气息的“管那狗的,我二大爷也算有后了”,来给小说画上一个句号,因为正是这些淳朴的乡土理想与传统,这些黄土地上强大的现实引力,才最终凝汇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趟不过的马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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