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南 水南

水南，水南

作者／何志坚

南港自金溪逶迤而来，一路向西，又陡然北上，与北港汇合，流入抚河。在她即将由西向北伸展的臂弯旁，水南古村在此繁衍生息了千年之久。

“我家溪南村，门绕一弯水。”这是清嘉庆年间进士饶向荣的诗歌《清溪朝日》的首句。诗中的“溪南村”如今叫水南村，“一弯水”便是村南流过的九曲溪。

水南古村有“东璧迎辉”、“南山萃秀”、“西岭夕照”、“北极永镇”四门，除西门坍塌外，现存的三个门楼都保留完整。四门与垣墙联接，构成一个具备防御功能的城堡。

三纵两横的巷道大多由红麻石铺就，平平仄仄间通达四门，八十多栋公祠和私宅的明清建筑沿巷道星罗棋布。古屋墙裙边，新苔与旧藓斑驳交错，门额上牌楼的砖隙间，衰草与新绿在轻风中摇曳、呼应。

行走在浮着浥雾般细雨的巷道，突然记起一句诗——雨湿阶前藓，风凋屋后萝。100年前，生于此地的大儒岱章先生描写重回故里时看到的景象。接着，他发出“有常惟日影，犹是旧经过”的感慨。

人事无常，有常惟有光影和折叠在光影里的时光。在纵横交错的两条巷道转角之处，时光不经意的一个回眸，尘世已百转千回，匆匆间掠过千年岁月。思绪跋涉于幽深的旅途，让你瞬间明白，巷道的悠长剪越的不仅是冗长的空间，更是似水的流年。

是的，流年。你徜徉其间或驻足停留，不过是流年的铬印，就连你自己也很快为流年没过。抚摸这些古砖旧石的包浆，映照的也是流年深切的履痕。那种深切——如同岁月抚摸过的你我一样——只有进入人至中年的平和状态方能体悟出的深切。——你当然可以说青春之爱的深切，但那种深切，不过是一场来去匆匆的柳絮雨，懵懵懂懂间来如春梦，去似朝云。昨天旧人的泪痕还未风干，新人的笑声便不期而至，很少有刻骨铭心的。如同春日细雨的迷濛无法感知夏日天空的明朗一样，青春的彷徨又怎能兑现中年的从容？同样，只有历经岁月的沉淀，你才可能有宠辱不惊的定力去领会弥漫于这片天地的气场，并在她的虚怀若谷中润物无声般受纳、皈依。

属于水南的气场是什么，是道家的清静之元气？佛家的平淡之和气？儒家的浩然之正气？也许，都糅含其间。

“天地之道，气而已矣……人生天地之间，其气与天地之气相感召，故处气恶之地而能遂生乐业繁殖其胤嗣者，必其祖德灵长得天独厚者也。吾尝观于吾乡，盖知此理之信然矣。”岱章先生如是说。

气，为天地之凛然正气。大凡人之正气，其气概、气魄、气节、气度，并非都体现在举手投足间，因为这世间装腔作势、惺惺作态者太多，道貌岸然总在特定的时间、特别的环境有着特异的市场。所谓“气”，我以为当是临厄运而不失豁然旷达的气量，居贫穷而不失腹有诗书的气质，处压抑而不失正直高洁的气节。岱章先生所说“祖德灵长得天独厚”当是这正气于家族之间的薪火相传，形成所谓家风。翻阅古村谱牒，这家族之风随处可见——“是故人有亲疏，概接之以温厚，事无大小，皆处之以谦冲......”“正直者，持身之本也，内以正其心术，外以正其举动......”

村中很多古屋都有题字的门额，除公祠外，私邸的门额大都表达着主人的志向与情趣、主张与追求。或“忠厚传家”的主张，或“清渠一鉴”的高洁，或“高明光大”的追求，或“世德重光”的向往，或“文治昭宣”的讴歌，或“诗礼传家”的情趣，或“秀挹辉媚”的渴望，无不流淌着绵延不绝、传承古今的浩然之“气”。

历代文臣武将，很多人以忠厚为立身之本、传家之训。晚清重臣张之洞在长子出生时写《续辈诗》：仁厚遵家法，忠良报国恩。通津为世用，明道守如珍。以此作为自他之后二十代子孙的取名依据，也寄寓对后辈为人处世的期待。水南的族谱有《家训八则》，其中之一是“存忠厚”：“欧阳子曰，利不必溥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凡人存心最是不可刻薄，无论以强凌弱，以智欺愚，疏人骨肉，谋人财产，种种作恶谓之刻薄。即一举一动只图自己便宜，不顾他人有损，皆非忠厚之道……”村里“忠厚传家”建筑有三栋，两栋门额为阳刻，一栋为阴刻。其中建筑艺术最精致的当属清乾隆年间武举人饶若能的官邸。官邸的门楼呈八字型张开，气势非凡。门楼两侧对称的窗棂石浮雕异乎寻常的精致，无论宝瓶座花卉、回型花纹、六菱窗花，还是如意缠状花纹、喜鹊上梅梢图案，都精美无比。饶若能一生持忠厚为本，善待乡里，至今子嗣博士、研究生众多，可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矗立在一片葳蕤野草丛中的，同是阳刻“忠厚传家”的清代建筑，其主人以乐善好施闻名乡里。早年在云南谋生的他，发达之后购置千亩良田捐献族里，租金收入用于接济族中孤寡，凡无儿无女老人每年救济600斤稻谷。阴刻的“忠厚传家”位于南北门之间的巷道旁。据说，主人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热心公益，救助鳏寡孤独，厚施而不食其报。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诗礼传家”是一栋清代建筑，三进两天井式。“诗礼传家”大约出自孔子的“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古宅的主人饶文达、饶文胜兄弟，乾隆中期双双中拔贡，兄附举，弟拔贡，后同在抚郡发展，一个开钱庄，一个办学院。俩人都乐善好施，为村中修石板街，资助孤寡。尤其是捐田数十亩筹资兴学，让村中适龄儿童免费就学，接受诗礼教育，一时传为佳话。细细品读房子镂空的木窗，各种浮雕和透雕人物图案无不细腻丰满。其中一个镂窗中间雕着“松下问童子”的故事，松树上坐着一个顽童，松下一位老者似乎在询问什么。另一个镂窗仿佛是和合二仙在交流，据说二仙为诗僧寒山与拾得，大约是在探讨着“杳杳寒山道”与“从来是拾得”诗风的高下，又或者是在辩论着那桩“世有辱我骂我恨我怨我者，何以待之”的公案吧？——关于那桩公案的禅机，古宅的主人定然心领神会，并升华为俗世的处事哲学——世人以怨待我，我报之以礼。不然，以礼传家的精髓是什么？以德报怨，以礼待人，便是主人传家的“礼”吧？屋子一侧斜撑上的深浮雕，是史上最知名的“礼”待贤士的故事——三顾茅庐，从屋子窗内探头的孔明、坐在窗下椅上盘腿打盹的刘备、不耐烦地张开双手抱怨的张飞、面露微愠的长髯关羽，个个形象生动。“诗礼传家”建筑厨房采光的一角，是一个高约1米、长1.6米、宽1米的小天井，由四根石柱上嵌入五块石板构成。精巧别致的天井，雨天排水，晴天蓄水。只是我看时，略显破败的古宅里，天井已失去储水功能，自然也映照不出什么。古宅前的巷道上倒有一口明代古井，依旧清澈的井水映照着我与古村相逢的愉悦，以及为古村日渐没落破败的忧虑。古井也一定映照过主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数百年来，多少人曾在此打捞一瓢水，也打捞一片天光。可是，我又如何能打捞出那一片历史的天光？但我知道，在那片天光里，倡导“诗礼传家”的主人闲暇踱步时，一定吟哦过朱熹的名句：诗书不可不读，礼义不可不知。

朱熹最有名的诗应当是《观书有感》，其中的哲理名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人人皆知。人说水南村的“清渠一鉴”便是从此句得来。“清渠一鉴”古宅也是清代建筑，正南临近池塘，大门开在朝西的一侧。宅子面积不大，但设计无比精巧，进门两米，设一道内门楣，穿过门楣进入一个小厅，小厅与大厅被木制隔屏隔开，隔屏左右开门。大厅由小天井分隔成一大一小的上下两进。“清渠一鉴”古宅的精美之处也在于它无以伦比的木雕工艺。且不说隔屏正上方阳刻的“孝、第、忠、信”四字笔力雄健又不失飘逸洒脱；单是两侧的“八仙过海”图就堪称华美之极。刻于隔屏两侧大门之上的扇面“八仙过海”浮雕，左右各四仙，人物举手投足、神情姿势，无不栩栩如生。“八仙过海”的故事耳熟能详，但主人的寓意未必人人能懂。这组木雕定然是告诫后人——人生行事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无论如何，以“孝第忠信”为正念的处世之道不可偏废。这尘世间，多少人忘却正念，只以荒唐、以谎言和这世界对抗、较真，比试谁更无聊，谁更无赖，谁更无耻。纵然一时得逞，结果“积不善而有余殃”，还不是落得身败名裂、不得善终的下场？

从古宅出来，细细玩味门额上“清渠一鉴”四字，突然产生一种夹杂着讶异、感叹的复杂情绪。我想，门额的题字更可能源自杜少陵《秦州杂诗》中的“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让我感触的并非诗句的哲理——老树因空间开阔所以枝繁叶茂，清溪因沟渠约束而奔冲下山——这样的哲理你我都明了。让我讶异的也并非诗的起句——“山前南国寺，水号北流泉”——便暗含古村之名，那当然只是机缘巧合。让我感叹的是诗的后两句——“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不正是岱章先生的真实写照吗？生于“秋花危石底”般的乱世，这位“秋风愁煞悲秋客”，不也有过“年年悲木落，有愿不须偿”的身世感慨？不也在对面九曲溪畔“溪上起高楼”，“洗耳听潺湲”？人说《秦州杂诗》是杜甫诗风转变的分水岭，由悲叹身世到聆听溪风，由沉郁悲哀转向平和冲淡。而岱章先生其诗风更多许是旷达所致。这旷达是惯看花开的惊喜，花落的伤悲，方才收获的一份懂得。懂得点上一盏心灯，照亮心底角落的幽暗，让猥琐、诡诈、愤懑无处遁形；懂得心有灵泉，方能把自己灵魂的栖息地浇灌得丰盈充裕。这让我对“清渠一鉴”顿生更深的领悟：清渠不仅能鉴人的品德，也同样能鉴人的气度。

古村南门正对的九曲溪桥头，千年的古樟在细雨霏霏过后的初夏愈发流青泻翠。旁边空旷的地带，是岱章先生的旷楼旧址。九曲溪“桥束溪流驶，溪声响佩环”，远山“雨余岚翠重”，近旁的古樟“风定树枝闲”，这景致不正是先生的诗之境吗？在这诗境里，我想起先生为谱牒所写的文字——“溯我祖之所自出，上极于絪蕴初辟之时，其间不知经几许衰涸，惟能保合太和以贞艰遇，故太和之气常存，历百劫而犹有我。”

在这夏日的古村，我感受到一股太和之气，正长存于这片天地之间……

(作者何志坚，系抚州市东临新区岗上积镇党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