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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时日，由于身体欠佳，需要静心疗养，我便搬离闹市，索居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小渔村。 闲来无事，独自徘徊在小渔村，日子久了，和周围渔民们渐渐熟络起来。 那日，我捧着本书，信步在海滩上。极目远眺，海天一色，海风带着经年的咸腥味，吹断了袅烟和号声。天色渐渐暗沉，我站在渔港的石堤上，看远处海天相接处渐渐聚起一团铅黑色的云。像移动的巨石般，缓缓地往海面压过来。 老林蹲在码头边补渔网，见我过来，热情地唤我坐下。他粗糙肿胀的手指在网眼间穿梭翻飞，快得让人看不清。又抬头望了望天，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台风，要来了。”话音未落，一阵风掠过，将他脚边的网绳吹得跳起舞来。 渔村里的船早就归港了，密密麻麻挤在避风塘里，桅杆相互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船老大们用粗麻绳将船系在岸边的石桩上，打了死结还不够，又绕上几圈。绳子勒进木桩的凹槽里，磨出一层细碎的木屑。 傍晚时分，第一滴雨落下来，砸在晒得发烫的礁石上，“嗤”地冒出一缕白烟。接着雨点越来越密，像无数细针扎进海面，激起密密麻麻的水花。浪头也开始不安分，一个接一个扑向防波堤，溅起的浪花有丈把高，打湿了我的裤脚。 我退回村口的茶棚，老板娘正在用木板封窗户。她个子小，踮着脚也够不着窗框顶，只好搬来张板凳。木板钉上去时，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在斜射进来的最后一线天光里飞舞。 风越来越大，吹得茶棚的油布篷“啪啪”作响，像是有人在使劲拍打。挂在檐下的风铃早就收起来了，只剩个铁钩在风中摇晃。老板娘给我倒了杯热茶，茶叶浮在水面上，像一群被困住的小鱼。 入夜后，台风真正发威了。风嚎叫着从屋顶掠过，瓦片“哗啦啦”地响，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被掀翻。雨点砸在瓦上的声音忽大忽小，像有谁在天上撒豆子。偶尔一阵特别猛烈的风撞在墙上，整间屋子都跟着颤抖，桌上的茶杯也跟着跳一下，茶水溅出来，在木桌上留下深色的圆斑。 半夜里，一声巨响把我惊醒。原来是村头那棵老榕树被刮倒了，树干砸在祠堂的围墙上，青砖碎了一地。借着闪电的光，我看见树干横在路中央，根部裸露在外，像被撕开的伤口。树根上还缠着红布条，是去年祭海时系上的，现在被雨水打湿，变成了暗红色，像凝固的血迹。 天亮时分，风势稍缓。我披上厚实的雨衣出门，看见海滩上全是碎木板和破渔网。海水退去后留下的泡沫堆在岸边，像一团团肮脏的棉花。几只螃蟹在泡沫间横着爬行，螯子上还沾着海藻。 老林的船不见了，只剩半截断绳挂在石桩上，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生生扯断的。他蹲在原来的位置抽烟，烟锅里的火早就灭了，但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嘬着，仿佛这样就能把船嘬回来。许久又落寞地自言自语道：“我娃，学画画的钱还没攒够，船又没了……”他黝黑的大手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整洁的画册，画册里画满了一个小女孩五彩斑斓的梦想还有她高大伟岸的父亲，说起他女儿绘画的天赋，沉默的老林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现在私人老师教绘画太贵了，一节课200元！”他边清理着烟锅，边感叹。 晌午过后，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像无数柄金剑直插海面。老林叹了口气，带上烟锅，找到船老大们，到处请求工作机会。船老大们带领船员忙着收拾台风后的残局，锤子敲打木板的声音此起彼伏，和海浪声混在一起，竟有几分热闹。 接下来的日子，老林为了给女儿攒够学绘画的钱，没日没夜地跑船。我也很少再看见他。最后一次见他，整个人消瘦不少，但精气神十足，他笑着跟我说：“再出一次海，娃一年的绘画课钱就攒齐了！”眼神里跳跃着希望的火苗。 又一个台风过后的傍晚，茶棚的老板娘面色凝重地告知我，老林遭了海难。后来他的尸体被捞了上来，海水已经将他泡得十分难看，让人不忍直视。他湿漉漉的背包里那本属于他女儿的画册已经被海水泡软了，晕花了。船老大看着他的尸体，埋怨他，明知台风际还私自出海捕鱼，连累他毁了一只船……他的女儿扑在尸体上哭得撕心裂肺。海风呼啸，仿佛也在为她悲鸣—无情的大海带走了她的父亲。 我上前，轻抱住安慰她。不久，老林的丧事办理结束。我在海边无意碰见他的女儿，正神情落寞地坐在沙滩上，用铅笔在作业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大海恳请你，将我爸爸带回家！”我的心猛地被狠狠刺痛，眼角微湿，我没有说话，和她一起将纸条塞进瓶子，轻轻放进海里，站立在海边，默默祷告。 潮水正慢慢上涨，一个浪头打来，瓶子晃了晃，随着退去的海水漂向远处。夕阳的余晖照在瓶子上，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像海里多了一颗星星。 |
